新华社:争议“消失”的课间十分钟
在四年级学生邓凯的世界里,“课间十分钟”一词特指课堂上的两项活动:“纸青蛙大战”和“橡皮大战”。
他的书包里经常放着七八块不同大小的橡皮。 一下课,他就和同学们在座位上互相扔橡皮,互相躲闪。
如果课间需要上厕所,只能在两点一线之间来回。 如果值班老师或同学看到他在走廊停留时间过长而被记名,他就得写一封道歉信。
他有时听大人提起,以前的“课间十分钟”,他可以去操场打毽子、跳皮筋、打篮球。 他并不是很羡慕。 他习惯了课间休息时不离开教室。 有时候,上厕所看到男生在厕所里泼水,邓凯就会关注“战况”。
最近,“课间十分钟”的话题频频登上微博热搜。 多地学生家长反映,学校课间休息时不允许学生离开教室,有的甚至不允许学生离开座位,上厕所需要报到。 这也引发了一个新现象:学生开始“厕所社交”。
很多人呼吁“课间给孩子们十分钟时间”。 新华社评论称,学校应该更多地注重制定规则来关爱学生、提高管理水平,而不是牺牲孩子们的课间休息时间,更不应该剥夺孩子们在操场上跑跳的权利。
在争议声中,课间十分钟变成了“安全”与“自由”之间的博弈。 一系列校园事故背后,学校的责任如何界定和划分? 除了安全事件,教师的非教学任务也越来越多。 如何更好地保护孩子的安全? 这也延伸到了对学校空间的讨论:学校空间应该承载什么意义?
《厕所社交》
在河北上小学的叶甜甜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被囚禁”。 五年级时,一名同学在课堂上玩耍时摔倒,摔伤了。 从此,叶甜甜班上的学生每次下课都只能呆在教室里,除了打水、上厕所,不能离开座位。
不能离开教室的这段时间,叶甜甜有时坐在座位上看几本书,有时看看手表,或者偷偷吃点零食。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发呆。 由于无法动弹,叶甜甜的坐姿多种多样,半躺着、歪着坐、盘腿坐、或者靠在椅背上,双腿尽量向前叉开。 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都羡慕不已:最后一排有很大的活动空间。
后来,叶甜甜发现自己可以以上厕所的名义出去活动,于是他和几个玩伴约好每次下课后离开教室。 担心被老师发现,叶甜甜还和同伴们建立了暗号。 有时他们咳嗽一声,互相看看,心照不宣; 有时他们指着厕所的方向,几个人默契地站起来离开座位。
但上厕所的次数也有限制。 每堂课期间只能申请一次上厕所。 老师或班长将记录教室里的同学名单。 一旦你回到教室,名单上的名字就会被检查,这意味着你在此期间不能使用厕所。 然后以上厕所为名离开教室。
一个月来,几乎每次下课,叶甜甜就算不是很需要上厕所,也会和同学们一起去厕所。 厕所旁边有一个窗户开着的小隔间,里面通常堆放着建筑材料。 隔间的墙正好隔开了走廊。 走到外面的人看不到隔间里的人。 叶甜甜和三四个同伴靠在小隔间上。 在隔间的墙上,我们聊了聊最近玩的游戏,然后快到上课时间的时候我们就走回去了。
叶甜甜发现,那段时间,班上几乎每个班级都空无一人——大家都以上厕所或者打水为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与允许自由进出教室时相比,在不允许自由出入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想出去散步。
后来,进入教室的限制被取消。 能够自由进出教室后,叶甜甜就会在走廊里和同学们玩捡笔游戏。 以走廊的一块方形地砖为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笔放在里面,用自己的笔弹别人的笔。 方格被弹出的人就输了。 或者玩盲人摸象的游戏,一个人闭上眼睛,在特定区域触摸其他人。 这些活动无法在课堂上完成。 首先,空间太小。 其次,一直呆在教室里让叶甜甜感觉“无趣”。
措施背后是“安全”
厕所社交化的背后,是学校将课间休息限制在十分钟的举措。 措施背后,受访者提及最多的“安全”二字。
邓凯是北京市区一所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小学四年,课间十分钟不能离开教室已成为常态。 学校还规定每天从校门口到教室的路上不许说话。 工作日,值班学生在校园各个区域进行监督。 如果被发现,将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 楼梯口没有学生值班。 这是邓凯能和上学路上遇到的同伴聊天的为数不多的空间之一。
邓凯说,老师强调这是为了让学生走路时注意力集中,避免分心的危险。 “老师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强调走路不要说话,要注意安全。”
让他烦恼的是,他的妈妈希望他在学校多看看户外,以保护他的眼睛,这成了一项有些困难的任务。 有一次,下课后,他正准备打开窗户看看风景。 他被窗户的金属栏杆击中,流了很多血。 此后,他就避开窗户,课间休息时也很少有机会向外看。
邓凯的母亲李玲说,有家长向学校表达了意见,希望恢复课间十分钟的活动,增加学生的户外时间。 学校的答复是,每天40分钟的体育课和30分钟午休时间的锻炼时间,加起来70分钟,已经满足教育部要求的小学生户外时间“一小时”。
教育部办公厅将于2023年9月开展第七届全国近视防治宣传教育月。根据教育部下发的通知,各地中小学要保证学生有1小时每天安排校内外体育活动时间,鼓励符合要求的学生在校园内进行最多2小时的户外活动。
“在学校的解释中,70分钟的户外时间超过了规定的时间。这看起来很合理,也没什么可说的。” 李玲说,但她从孩子口中了解到,孩子目前每周只有三节体育课,有时午休时间也没有户外活动。 “家长无法跟随孩子去学校,也无法取得证据证明不到一个小时。”
北京一所小学教师陈敬亭表示,在限制进出教室后,厕所成了孩子们逐渐需要更多私人空间的另一个地方。 厕所社交出现后,甚至出现了厕所社交的“贵宾室”:越远越好,因为空间更私密。 “从孩子们的年龄和性格来看,他们不希望大人过多干涉自己的生活,希望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但教室这么大的空间,连别人的窃窃私语都能听到。” ”
虽然陈静婷所在的学校并没有限制学生课间活动,但她认为,“安全”是所有学校除了教学之外还必须考虑的问题。 许多学校存在学区面积过小的客观问题,这可能是部分学校限制课间离开教室的原因。
陈敬亭的学校是一所20世纪60年代的老校园。 它有五层,四楼以下是学生教室。 课间休息时,学生们通常在走廊里玩耍。 学校会建议学生下课后不要在操场上玩耍。 来回时间过长也会增加碰撞的风险。 陈敬亭说,老师在课间活动时会不断提醒学生不要伤害他人,这是最基本的行为准则,但推搡、奔跑是不可避免的,碰撞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有的人在室内推搡,有的人在走廊推搡。”
陈敬亭解释说,由于北京大部分学校仍然使用上世纪的老校园,很多校园的面积只能容纳过去的人口规模。 这些年的学生人数与往年相比有了明显的增加。 “以前一个年级可能有三四个班,现在有六个甚至八个班。如何解决这些(空间不足)问题是一个客观问题。”
为了增加学生的户外时间,陈敬亭所在的学校在午饭后设置了大课间休息时间,让学生们去操场玩耍。 “但为了比赛,我们就必须超出计划。” 陈敬亭说道。
“学校的安全教育,无论是早上检查还是下午检查,都被反复提及。但孩子的天性就是跑、玩,这两者是悖论。” 陈敬亭说道。
谁的责任?
叶甜甜的父亲叶伦表示,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学校的做法。 一旦发生意外,一些家长会选择要么起诉学校,要么闹事。 “学校除了正常的教学任务外,还要处理这些事情。”
叶伦长大的时候,下课后,大家都像水一样涌向楼外的空地。 那时的孩子们脸皮很坚强,有什么麻烦就不去上学。 有一次课间活动时,他们玩单杠时摔倒了,额头肿得很厉害。 “你自己承认吧,自己回家涂点红色乳液就行了,没人会告诉你。” 找一所学校来解决这个问题。”
耶伦觉得,与过去相比,现在的父母维权意识太多了。 “因为这么突然的事故,学校被家长起诉,或者来学校维权,指责老师,少做比多做要好。”
学生在校发生事故后如何认定责任?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二百条规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学习、生活期间遭受人身伤害,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未履行其教育管理职责,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但在实际案例中,教育和管理的职责很难明确。 记者发现,在学校发生事故,学校未能进行安全教育、及时发现事故并及时采取措施的情况下,学校要承担40%至70%的责任。 如果学校事前进行了充分的校园安全教育,事发后及时发现事故并送医院救治,学校最终承担的责任会较小,但仍会出现少数情况。最终发现学校不承担责任。
据广东省吴川市司法局公布的案件显示,2021年,6名五年级学生在走廊里玩“背人”游戏时撞倒另一名同学,致其受伤。 最终,该同学右股骨骨折,被送往医院。 他住院15天。 随后,受伤同学将6名同学和学校告上法庭,要求共同赔偿医疗费、伙食补贴等共计10万多元。 最终,法院根据当事人的过错程度,判决六名学生共同承担50%的赔偿责任,被告学校承担50%的赔偿责任。 赔偿原告5万余元,其中2.5万元由学校购买的校园意外责任保险支付。
在湖南发生的两名小学生相撞,其中一名学生牙齿被打断的案件中,学校提供了学校管理手册、日常安全教育照片等证据,证明其履行了对学生的安全管理和安全教育责任,事件发生后,班主任及时联系学生家长,通报了此事,并组织家长多次沟通。 因此,法院最终不支持原告要求学校承担责任的主张。
但很少有学校不承担责任的情况。 一旦发生事故,学校将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处理。 刘静表示,只要有一两个家长比较认真或者有自己的意见,学校就会花很大的精力来解决这些非教学的事情。 “即使通过诉讼渠道,学校最终也不必承担主要责任,但整个过程中学校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除了诉讼之外,刘静认为,学校“一刀切”的十分钟休息政策背后,还存在家校沟通不足的问题,导致不信任和对抗。
刘静所在的学校因家长打电话投诉而被迫解雇保安。 事件起因是学校在不同上课时间安排保安驻守门口看护学生。 其中一名保安很受孩子们的喜爱,经常被孩子们围着聊天。 随后,有家长拨打热线投诉“保安太爱聊天”,要求各级部门对此事件作出回应。 最终,学校无奈,只得解雇了这名保安。
陈敬亭认为,每当家长与学校沟通不畅时,就会给老师增加更多的非教学任务。 她说,老师们从早上七点到晚上都在学校工作,一刻也停不下来。 从课堂到课间休息,这还包括家庭作业和备课。 午餐时,学生和老师一起吃饭。 为了避免孩子们发生安全事故,中午下课后,老师们一直在食堂看护孩子们。 有的班主任开会时间固定,有时还要准备公开课。 “正常下班时间是4点,但我从来没有在4点下班过。托儿班是5点30分结束的。听完课后,我要在托儿所里进行卫生消毒。”课堂。”
即使放学后,家长也会过来与学生沟通学校情况。 “私立学校有生活老师和教学老师,非教学任务和教学任务可以分开,但公立学校的老师必须兼顾两者。 在任务压力下,教师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完成教学任务。 老师的责任似乎被无限放大了。”陈敬亭说。
课间十分钟身心健康
据受访者描述,课间十分钟的作用包括提高学生的注意力、心理健康、视力和社交能力。 课间十分钟的讨论背后,还有对学校空间功能的讨论。
陈敬亭介绍,课间10分钟可以让孩子们休息一下大脑,活动一下身体,缓解上节课的疲劳。 “孩子在40分钟内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因此,40分钟的课程结束后,必须有时间让眼睛和大脑休息。”
心理咨询师兰莉长期为多所学校的学生提供心理健康支持。 在她看来,课间运动可以让身体的骨骼肌活动起来,这对身体放松很有好处。 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会产生多巴胺,可以帮助学生缓解焦虑和压力,让身心感到愉悦。
在兰莉看来,学校不仅是年轻人学习的空间,更是成长的空间。 课间休息期间与同龄人进行充分的社交互动可以帮助孩子与同龄人建立更多的联系。 “在与同伴的游戏中,甚至在争吵、打架的过程中,孩子在他人的影响下开始学会谦卑和尊重,学会处理情绪。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慢慢理解并遵守规则,并与他人有更多的互动。 只有通过情感的联系,才能慢慢地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兰莉说。
在李玲看来,孩子们对课间外出不再抱有期待,这让她感到有些“黯淡”。 晚上在小区玩的时候,邓凯总是呆到最后,直到同伴都回家才离开。 现在他不再认为课间休息时走出教室很重要。 即使他在课间休息时上厕所时遇到了篮球队的队友,他们也只是熟人。 “他不再想去操场了。 习惯,课堂上的活动永远不如户外活动。”
出门碰碰时,李玲更担心孩子的视力,而不是受伤。 邓凯目前就读四年级,近视度数已经达到150度。 国家卫健委公开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1年,我国儿童、青少年总体近视率分别为53.6%、50.2%、52.7%、52.6%。 科学研究表明,每天额外增加40分钟的户外活动时间,可使近视发生风险降低三分之一,每天户外活动超过3小时的儿童青少年,新发近视发生风险显着降低。
但除了体育课和体操时间,邓凯几乎没有时间进行户外活动。 “出去玩碰见只是概率问题,但课间不能出去导致视力丧失就成了不可避免的问题。”李玲说。
“课间给孩子们十分钟”
“厕所社交”现象在社交平台被热议的同时,呼吁“给孩子十分钟课间休息时间”的声音也纷至沓来。 新华社发表评论称,出于担心孩子出问题、害怕被追究责任,他们采取了限制学生课间外出活动的“简单又安全”的方式。 事实上,一些地方教育主管部门在政策上存在偷懒现象。 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中明确提出,要遵循教育规律、学生体质注重心理健康成长,保障学生休息权利。 确保孩子享受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改变课间“被圈养”的现象,需要相关部门和家长相互理解、共同努力。
面对安全事故隐患,不少地区学校积极尝试,确保学生课间有十分钟的活动时间。
刘静的学校位于厦门一个区的一个山坡上。 学校共有24个班级,每个年级四个班。 学校面积在厦门属中等规模。 学校采取的方式是课间辅导:每层安排老师进行楼层辅导。 如果看到学生跑得太猛,老师会及时制止。
课后,一些学生会在教室里下国际象棋、河内塔、二十一点。 有的同学会去走廊靠墙聊天,或者在走廊的瓷砖上打格子。 有些学生还喜欢在走廊里玩耍。 追着跑。 刘静提供的照片中,学校走廊宽约两米。
学校有两栋教学楼,学生活跃的楼层和操场都会有至少一名老师进行指导。 即使是在学生不多的教学楼高楼层,每个班级也有老师看管。 刘静表示,即便如此,这也无法防止碰撞和跌倒。 老师只能在一旁起到监督的作用。 “很难预防。因为孩子们本身就很活跃。”
按照学校规定,全校60余名教师必须实行轮班制。 每天有五节课,有7层楼需要看护。 除了操场和架空地板外,每个老师基本上每周轮一次,每周轮班五天。 如果老师那天正好要出去做研究,他或她必须先与其他人换班,以确保这段时间有空。 “我们还会安排行政人员巡逻,看看各楼层是否有老师。”刘静说。
刘静说,虽然这项工作不计入教师日常任务成绩,但大家都默默遵守规则,没有人敢轻易试探缺勤的代价。 “这是预定的事情,必须在教师工作范围内完成。”
在刘静看来,课间辅导方式不仅保护了学生,也保护了学校和老师。 这是学校力所能及的有效尝试。 “如果你履行了保护义务,就可以避免很多事情。比如,你的监护人发现孩子摔倒了,可以立即采取相应措施,不会有空闲时间。”
此外,有的学校采取分批下楼到操场的方式,分班由老师带领不同年龄段的学生下楼到操场。
在刘静看来,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应该有学生的身影。 如果学生长期被“囚禁”在班级里,学校里的隐私就很少,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如果你6年来没有走过学校的各个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道学校各处的装饰,不知道学校的完整面貌,不知道孩子与孩子之间的联系,学校会很小。我对学校的印象(校园生活)是不完整的,只有课堂教学。”
李玲记得,学生时代的课间休息比现在孩子们的课间休息要丰富得多。 下课铃一响,全班同学就争先恐后地跑到操场上玩,玩起了跳皮筋、接球的游戏。 他们总是要等到上课铃响了才能回到教室。
在刘静的学校里,有很多高大的芒果树和龙眼树。 每节课时,都会有孩子站在树下观察树木的样子。 还有孩子静静地躺在走廊里看远处的海沧大桥。 堵车,看着蚂蚁那么大的汽车一点点移动。 在刘静看来,这是他们了解、观察世界的窗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叶甜甜、邓凯、叶伦、陈敬亭、刘静、李玲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周斯雅